宜興西南湖滏鎮(zhèn)的密林深處,有古金沙寺遺址。
若干年前,我曾隨老作家艾煊、海笑去那兒尋訪遺址。在陶都,欣賞千種萬類的紫砂壺,不能不對茶壺的發(fā)源地金沙寺產(chǎn)生好奇,也不能不對當(dāng)年居住在此的、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金沙寺的和尚和后來客居此地的少年郎供春,產(chǎn)生遙遙的敬重之情。他們兩人同屬紫砂壺開山鼻祖級的人物。
據(jù)記載,這個位位于頤山腳下的地方,在唐代是戶部待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(相當(dāng)于宰相)陸希聲的別墅,人稱陸相山房,后改為禪院;北宋熙寧三年,宋神宗賜額“寺圣金沙”;南宋初年建炎年間,岳飛曾帶兵經(jīng)過此地,并有留題。
峰回路轉(zhuǎn),大片片的竹林掩映著落葉繽紛的小徑,時見斷瓦殘磚和藤蔓野草,環(huán)境幽深,卻無山寺可尋,畢竟時空掠過了一千多年,早已時過境遷了;但正是這片密林,恰恰是古金沙寺的遺址所在?!肚G溪疏》亦說,今尚有讀書臺,繞寺竹竿可數(shù)萬箇。
典籍記載,時正德年間,宜興學(xué)人吳頤山,帶著一個小書童經(jīng)過幾十里路的顛簸,來到地處群山之中、與世隔絕的金沙寺,埋首苦讀。主人讀書,跟班書僮供春,閑暇之余看寺院老和尚用不遠處窯場工人洗手澄清下來的“細土”做茶壺,便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學(xué)起來。
供春大約生于明弘治年間、公元1500年前后,此時正是垂髫之年,十二三歲模樣。他聰明伶俐,悟性極好,學(xué)做茶壺,沒有工具,就用手捏或用茶匙掏,做好壺坯后,再捏上壺嘴壺把,放到不遠處的陶窯里火燒而成。
他萬萬沒有意識到,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后世紫砂工藝的開創(chuàng)性的貢獻,有著石破天驚地意義,“彼新奇兮萬變,,師造化兮元功”。隨著步出金沙寺,走出幽暗的寺院山房,他已經(jīng)完成了一個傳之后世的文化功績,史籍上從此有了這樣的記載:“信陶壺之鼻祖,亦天下之良工。”
“宜壺作者推龔春”,他的技藝不斷進步、提高,所作圓壺,形體稍寬如龍蛋,方的則若印信,款式不一。后人對其人其作用的評價相當(dāng)高:“茶事允宜供春供,巧思妙致驚神童”、“欣賞無言意仿佛,神工鬼斧難雷同。”
供春的主人吳頤山經(jīng)過在金沙寺的苦讀,終于金榜題名,正德甲戌年進士及第,以提學(xué)副使擢升四川參政。但他在歷史上的名望遠遠不及他的小書僮,有人調(diào)侃說:“學(xué)憲風(fēng)流久零替,世人夢想知有龔?!?br />
“世間一藝可通神”,供春正是憑借這門獨特的手藝,在我國文化史上留下了濃抹重彩的一筆,是“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狀元”這句民間諺語的最有力的闡釋之一。供春所做款式不一的茶壺,見重藝林,人們視同珍玩,后人甚至有“供春壺一具,用之?dāng)?shù)十年,則值金一笏”的說法。
紫砂從業(yè)者有了這樣一位少年楷模。
你不能不佩服少年供春的好奇心,和他的鉆研精神。正是他的少年意氣,風(fēng)發(fā)飛揚的精神,那份執(zhí)著和癡情,對那份工藝的熱愛和追求,繼而成就了紫砂陶幾百年的輝煌和其后發(fā)展的廣闊空間。不難想象,他在待候主人的本職工作之外,是怎樣全副身心地投入到這門新掌握的工藝中去的,在小小的壺中世界,他傾注了自己所有的少年心思和少年才情,包括想象和種種創(chuàng)造……
他走出了頤山腳下的金沙寺,跟在他的主人身后,把金沙寺僧因為身處閉塞的環(huán)境而可能湮沒的技藝,在更大的范圍內(nèi)張揚開來。金沙寺僧摸索制作了紫砂壺,供春卻用他不間斷的手工實踐把它們彰顯在青天白日之下,這份功勞,就是被后人稱贊的行為取向:“寺僧手跡沒陵谷,允推鼻祖?zhèn)髯陲L(fēng)?!?br />
供春在金沙寺和尚那里竊得了技藝的火種,紫砂壺從此無腳走遍天下。沒有這個小書僮,世人就無法知道紫砂壺,也不會知道金沙寺的老和尚,也不會有隨踵其后的歷代大家。文化和技藝的播種,是人類生存、發(fā)展薪火相傳的本能之一,以此造就了人類進步的階梯。
供春所作,人稱“供春壺”,但因為年代久遠,熱愛紫砂壺的許多文人無福得見這些稀世珍品,“久羨供春創(chuàng)神品,真面未見難形容”。
又是若干年后,一位叫儲南強的宜興士紳,在蘇州冷攤上竟用一元錢買到了有供春名款缺蓋茶壺,畫家黃賓虹的辨識是外形如同銀杏樹瘤的東西,人稱樹癭壺,后經(jīng)紫砂藝人黃玉麟補蓋,如今被收藏在中國歷史博物館。
儲南強為家鄉(xiāng)和世人完美了一個愿望。但這卻是一個美麗的謊言,言說了一個經(jīng)不起推敲的笨拙的故事。它的泥色不對,工藝不對,其流轉(zhuǎn)的故事也不對……顧景舟在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就目睹過不下五把這樣的茶壺。
供春壺,這謎一樣的東西吸引了歷代多少關(guān)愛之人的目光?人們希望有一個圓滿的結(jié)局,有個更久遠的歷史實物和精神寄托;紫砂藝人們也在樹癭壺的基礎(chǔ)上不斷變化出更多的式樣來,以表達對供春和供春壺的追懷之情。
歷史也許永遠掩埋了供春壺的塵土,歲月淘汰了許多寶貝,也包括供春所作,這是歷史的無情之處也歲月的無情之處。
每念至此,我就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吳經(jīng)墓出土的那把紫砂壺,與文字記載的供春壺的特征十分相像:“栗色闇闇,如古金鐵,敦龐周正”,也“不免沾缸壇油淚”。它的珍貴身份,也只有供春壺相匹配。吳經(jīng)墓葬壺,是不是就是供春壺呢?
對這位紫砂茶壺的鼻祖,徐秀棠先生為之塑像,可謂形神兼?zhèn)洹?/p>
本文由 紫砂學(xué)堂 作者:古宜 紫砂 發(fā)表,轉(zhuǎn)載請注明來源!